书名:出关
著者:李镜
出版:当代中国出版社
内容简介:
1937年春,红军西路军遭马步芳等部“围剿”,兵败河西走廊青海恶魔之眼下面是什么;一部分被俘红军编入马步芳补充团,在祁连山腹地充当苦役。突然有一天,马家军旅长马成义宣布,这批红军战士已编在他的麾下,要“出关”抗日。在完全失去组织联系且消息闭塞的情况下,战士们不禁心生疑团:是真的上前线打日本,还是被诓骗至某处遭集体屠杀青海恶魔之眼下面是什么?昔日两军对垒,今日共赴国难。民族存亡之际,原红军战士面临重大抉择……
出关之路万般险阻,出关之人历经磨难。在错综复杂的形势下,这支由昔日宿敌纠合起来的新武装力量也在艰难地磨合着。从相互怀疑、心存戒备、愤而暗杀旅长,到最终不分彼此、成为并肩作战的兄弟,一批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从浩荡的历史长河中走出。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历史使命,那就是——抗日!
作者简介:
李镜,1945年出生,山西万荣人。1964年参加生产建设兵团,1973年调干入伍。历任兰州军区政治部歌舞团创作员,军区司令部办公室秘书,军区文艺创作室主任。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第六、七届全委会委员,第八届名誉委员。出版有长篇报告文学《大迁徙》《农奴戟英雄血》《昆仑春雪》《新写长征图文档案》,长篇小说《女兵营》,小说集《冷的边山热的血》《重山》《风流殇》《高台之恋》《辉煌时刻》等。作品多次在军内外文学评奖中获奖。
书摘正文:
一
云海苍茫,山水朦胧,满眼满目是看不透的混沌。渐渐地,远处出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小黑点儿。黑点儿越来越近,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匹黑色骏马,马上坐着一个身穿军服的汉子,浓眉,美髯,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我的心不由颤动了一下。
汉子勒住马,带着几分动人的忧郁,向我笑了笑,喊了声:“张角!”
“哦,那是青海恶魔之眼下面是什么你吗,马成义旅长?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五十多年不见,你还记得我这个旅长?”
“共赴国难,你我有生死之交、战友之谊、兄弟之情,怎敢轻忘?”
“惭愧,我是个戴罪的战友,负债的兄弟。今天,我向你谢罪来了!”
“旅长,此言差矣!马,难免失蹄;人,难免失足。且河西一役,非你我所能左右;兄弟之仇,宜解不宜结。而槐阳一战,却造就了一位泣鬼惊神的英雄。马旅长,张角我敬重你!”
“不敢,不敢。不过,出关抗日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却无时不在心头萦绕。”
“烽火铁血,我再陪旅长在出关路上走一遭吧……”
二
一九三七年春天,西路军兵败河西走廊。三个月之后,我被搜山的马家军俘虏了。
被俘以前,我被一个叫赵六十九的猎户从祁连山的雪地里背走了——我不知道我在那棵小树下躺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是怎样被人背走的。赵六十九的岳父是个从祖上传下来的中医,治伤特别有办法。在他家治了不到三个月,伤口就长好了。我正打算出山往陕北走,却被搜山的马家军搜了出来。是一个放羊的老汉告的密,为了三十块赏钱。夜里,我睡得正死的时候被人抓走的。后来,就把我送到了补充团。那时候补充团已经成立两个月了,在青海一个叫享堂的地方修路。
第一个用“出关”这两个字的是马匪团长马成义——也许随着时间和事件的推移,对马成义用“马匪”这种提法也欠妥当。但在当时,在他训话的那个晚上,他在我们这些被俘红军眼中,仍是一个双手沾满了西路军将士鲜血的恶魔。
那天我们是第一次面对马步芳新派来的这个团长。
开始集合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注意到他,像往常一样,照例先是孟传陆训话——孟传陆是马步芳新编第二军补充团的团长,是直接管我们的。所谓补充团,其实就是集中在一起的我们这些兵败河西走廊后被零零星星抓起来的红军被俘官兵。补充团里,除了看押我们的官佐,根本没有马家军的正规部队。名义上是新二军的补充团,实际上是一个对我们实施暴力管制的大集中营。在补充团里,除了对我们进行惨无人道的“训诫”之外,就是牛马般的役使,在湟水上修桥,在祁连山里筑路,盖清真寺,建学校……。据马成义后来私下跟我们讲,马步芳之所以把我们这些被俘红军编成补充团,有两个用意,一是对外显示对红军俘虏“感化”的成果,另一个是借机向蒋介石索饷,有了个团的编制,就得有一个团的兵饷。什么?你问马步芳向蒋介石要到钱了吗?据马成义说要到了,只是不像马步芳指望的那样多。用马成义的话说,蒋介石精得像猴子,他那些藏在马家军里的军统、中统是吃干饭的?补充团到底是干啥的,由哪些人组成,能不能替他卖命打仗,能蒙住他?不过蒋介石看在马步芳刚刚“剿灭”了红军西路军的功劳份上,还是给了一点儿,在春天补充团刚成立的时候一笔给了二十万。二十万说起来也不算少——孟传陆是补充团的第二任团长,那天孟传陆训话的时间不长,没有像往常那样妈长妈短地骂,倒是显得有些兴奋。他说了几句“要死心塌地绑在马司令的这架车上”这样的话后,就把一个身量高大的人从黑影子里推了出来,说:“现在,我给大家们介绍一下,这位是马司令给大家们新派来的团长马成义长官!”
我们还像原先那样站着,孟传陆的话没有在我们中引起哪怕一丝一毫的震动。对于我们这些失去自由的战俘来说,马家军中的这一个和那一个,没有任何区别。我们的麻木使孟传陆有点儿尴尬,他“大家们大家们”地咕哝了半天也没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大家们”是他训话时的口头语,他每次训话时,都是同一个程式,两只手先是往身子后面一背,然后喊一声“大家们”,就开始了。接下来还有无数个“大家们”。马家军官佐训话,称呼队伍一般都用的是“弟兄们”,唯独他用“大家们”。“大家”后面再加上一个“们”,有点儿文理不通,不伦不类,但他就这么喊。据补充团的一个连长说,他觉得用“大家们”比“弟兄们”文明。不光是在补充团,以前在马家军的第一百师三百旅当连长营长时就是这么喊的。见我们没有反应,他清了一下喉咙又说:“大家们,现在,你们有了新团长了,从明天开始,我就管不上你们了。现在大家们拍手,欢迎新来的马团长训话!”
到这时,我们终于明白他比平时显得兴奋的原因了,原来他就要离开补充团了。你想一想,他整天和我们这些硬不吃软不吃有时还要喊几句“谋反”口号的“共匪”残余搅和在一起,能不头疼?现在他终于解脱了,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们站着,还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甚至连出气吸气的轻重快慢都没有改变,更不用说拍手欢迎了。
在孟传陆无可奈何地不住咕哝着“大家们”的时候,新来的马成义团长一直一声不吭地站在黑影儿里。他的脸背着月亮,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好,他的背后是一片银白,衬得他的脸更加模糊。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觉得他的个子很高,大概有一米八左右。渐渐地,他的沉默或者说阴沉倒让人感到了一种力量,至少当时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我想,如果是恶魔,这力量孕育的便是残暴和狡诈,就像隐伏在林莽中的饥虎,随时会扑向它的猎物,开膛破肚,茹毛饮血。
见我们依然没有反应,气急败坏的孟传陆又爹呀娘呀地骂起来,骂我们是吃鞭子咽枪子儿的,调理了半年(他指的是补充团成立已经半年),还是一群犟熊,油盐不吃水火不进,当初真不如活埋了零干。(解放后据马匪残余分子交待,当年在河西走廊和青海,被活埋的西路军官兵不下三千人。)孟传陆一进入“骂境”,像“大家们”这样的号召语气用的也少了。空旷的夜幕下,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活着。骂着骂着,他似乎骤然间感到了自己的孤立无助,悻悻地打住了话口,扭头看了看一直没有说话的马成义。马成义还用原先的姿势站着,没有什么反应。这时,四周显得更静了,只剩下祁连山的风声,不大,裹着从大山深处带来的寒气。还有一只耽误了归期的山老鸹的慌乱叫声。
我感觉到站在我左边的何明坤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我的手。我扭过脸去,发现他的目光含笑,意味深长。我不明白他是在笑孟传陆的愚蠢,还是笑新来的马家军团长的木讷——沉默或沉静有时候也会被认为是蠢笨和无能,特别是你对这个人还缺乏了解的时候。
总之,何明坤传递给我的是得意。这得意背后隐藏的内容很复杂,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
我也用手背碰了碰他,也用目光笑了笑。我们这些目光的传递都很轻微很隐忍,只有我们之间才能心领神会。
我又感到自己的右脚被人轻轻踢了一下——这是程子和,我知道他也从眼前的场景中发现了些什么。
我正要向程子和那边扭头的时候,就听见一直没有说话的马匪新任团长马成义使劲咳嗽了两声,接着又看见他向前走了三四步。背着光,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再接着,他就用听起来十分费劲的青海话训起话来。他的开场白硬邦邦的,直来直去,也不称呼我们,一开口就扯着嗓子直奔主题:“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是谁,干啥的,刚才孟团长已经跟你们说过了,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就不再说了。日后,咱们就滚在一起了,拴在一个槽上了……”他说话的时候,不住地抡着右胳膊,身子一挺一挺的,显得很有力气,“你们不是整天喊着要北上抗日吗?现在好了,马步芳司令立马就成全你们。咋个成全法?从明天开始,你们就再也不用在这里修路了,准备马上开拔……”
开拔?上哪里?马步芳又搞哪门子鬼……
马成义的话被一片议论声和质问声盖了过去。显然,即使当了俘虏,即使在囹圄中,我们也不愿意任人摆布。死可以,我们都是死过好几次的人,如今死对我们已经构不成威胁,但我们要尊严。尽管在禽兽面前谈尊严未免奢侈。
我们开锅一般纷纷议论、质问的时候,马成义一直静静地在原地站着,既没有训斥,也没有阻止。倒是孟传陆沉不住气了,一旁伸直了脖子,向站在月光下的我们不住地摆着手,大声喊着:
“大家们,甭乱嚎!甭乱嚎,大家们,请安静,请安静……马团长还有最要紧的话要说呢,请大家们都甭嚎了……”
孟传陆最后这句话产生了作用——“马团长还有最重要的话要说呢”,我们慢慢安静了下来。
马成义看着我们,没有马上说话,他像是在想什么似的,把头微微向上仰了那么三五分钟,我猜他大概在考虑接下来对我们训话的措辞;也许,他对我们的不恭顺已经恼怒到了极点,此时正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有了他的上文,我们此时倒想快些知道他的“最要紧的话”是什么了。我们开始焦急起来,议论声又“嗡嗡”地连成了一片。我听见程子和咬着牙,压低声音挤出了一句:“狗日的,还给老子们卖起关子来了!”
马成义终于把微仰着的头从天上收了回来。他的肩膀上挑着缺了一块的月亮,他站的地方高,身前身后都是星星。只是月光从他身后射过来,我们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无法从他脸面上堆积的岁月去推断他的以前和日后。
哪里的野狗吠叫了两声。我注意到他朝狗叫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来,接着刚才被我们打断了的话头,说起来:
“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有人问,开拔,开到哪达去?我这就告诉你们,出关!打日本狗日的去……”
——“出关”就这么从马家军一个团长的口中说了出来。
之后,“出关”作为一种军事行动的指向,整天挂在我们嘴上了。马家军这样喊,我们也这样喊。
出关。
没有细想,没有觉出哪里不对头。
问出哪个关?
潼关。
三
再回到马成义第一次向我们训话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我头一次从一个马匪团长口里听到“出关抗日”这样的话。
时间大概是阴历八月二十多号,阳历已是九月底十月初了。本来,在补充团,我们已经忘了日子,像牲口一样白天被马家军役使,夜里倒头睡觉,没了日子的概念。这个日子我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中秋节刚刚过去没有几天——中秋节那天,红军剧团被俘的几个女兵被强拉着和马家军的几个营连长配了对儿,其中就有补充团的一个营长。他从西宁成亲回来的时候,额头青着,脸上带着血道子,说是被红军女人扯的。他说分给他的那个红军女人恶得很,拳脚好生了得,夜里他想拉她上炕,还没碰一下,她的手就上来了,又撕又扯的,看着不行,实在收拾不住,他就回来了。他说他派了两个兵先看着,看能不能回心转意,实在不行,就卖给祁连山的沙娃子,也就是甘青一带,在山里淘沙金的人。马成义那天晚上训话时,那个被红军女人抓破了脸的营长也在土坡上站着,脸上的血疤还没有掉,一道一道黑乎乎的,像拉在脸上的老鸹屎。那个营长叫马步旗,和马步芳同辈,都是“步”字辈,算是马步芳的远房兄弟。
马成义讲话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阴历八月下旬,天已经短了,八九点钟时天已经黑了有一阵了。星星很繁,垂得很低,月亮很亮,缺着一块,马成义训话时,那月亮就像栽在他的肩膀上。这是青藏高原给你的感觉。在青藏高原上,你会感到天和地是连在一起的,远处的星星和祁连山的雪峰好像紧贴在一起,仿佛你爬到山顶,顺手就能把它们取下来。
马成义讲到我们要开拔,要“出关抗日”的时候,我们先是一愣,当时有片刻的安静——这太意外了!当孟传陆摆着手,“大家们”“大家们”地招呼我们安静下来,说马团长有最重要的话对我们说的时候,我们即使作一千种猜测、一万次判断,也绝对想不到他要说的竟是这么一句话。
我们震惊了。像是等待着什么似的,马成义也没有说话。
安静只持续了短短的一会儿,忽然,程子和带头骂了一句:“马匪小头目,你想使什么坏招?想把老子拉到哪里下手?”
程子和一开口,接着,就炸营了:
“出关?抗日?唱什么高调?”
“你们还懂得抗日?”
“除了杀共产党,你们还能干啥?”
“想活埋想砍头,快点儿,别转来转去的!这里就很好,有山有水,有星星有月亮,老子瞅准了这个地方!”
……
我们的情绪十分激愤,喊声骂声此起彼伏。在极短的时间里,我们就对马成义的话作出了合乎逻辑的判断——马步芳、马步青兄弟的势力范围在青海和甘肃的河西走廊一带,离抗日前线太远,至今也没有一支队伍在关内抗战。让我们这些红军战俘出关抗日,不等于纵虎归山?不等于又给我们自由么?从蒋介石到马步芳,“剿匪”剿了这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抓住了,又要放?想想,可能么?简直是天方夜谭!马成义那么郑重其事地说我们要“开拔”,这不是明摆着要给我们换个地方么?换地方干什么?不外乎两个目的:一是换个地方继续干苦力,架桥修路盖房子;另一个就是换个地方收拾掉我们。眼下我们修路的这个叫享堂的地方,是在从西宁到凉州的交通要道上,集体枪杀或活埋好几千人,太碍眼,必须另找个更加隐蔽的地方。第一种情况,也就是换个地方继续干活,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我们从西宁附近的乐家湾转到这里来修路,还不到半个月,人住的地窝子挖好还没几天,工程才刚刚开了个头,不可能这么快就撂下这头去干别的。这么一分析,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了,马匪要最后下手收拾我们了。
马成义为什么要编个“出关抗日”的瞎话?而且,明明是入关,为何说成是“出关”?显然是编造嘛!
道理很简单,补充团关押的红军有近三千人,看管我们的马家军官兵不足二百人;尽管他们手中有枪,我们赤手空拳,但毕竟我们人数占着绝对优势,认真拼打起来,十几个人对付他一两个,也够他们喝一壶的。在高台、在临泽、在梨园口、在倪家营子,对于弹尽粮绝的红军,他们都领教过。马成义之所以巧立名目,是为了暂时稳住我们,免得在对我们下手之前另生枝节。
在我们情绪十分激昂的时候,马成义呆呆地站着发愣,没有要制止的意思。倒是孟传陆不住地喊着“大家们”,不住地打着手势,要我们停下来。我们哪里肯听他的,不住地喊着、骂着、呼着口号。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们无所顾忌。我们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在马匪面前,没有谈判,没有道理,没有是非。我们这样做,无非是宣泄。
孟传陆急得走来走去,大声喊着话。我们的叫骂声压住了他的声音,除了钻进我们耳朵里的“大家们”“大家们”,他的话我们一句也没听进去。就在我们越来越激昂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枪响——
四周立刻静了下来。
我看见马成义手中的盒子枪朝着天,月光下,一缕淡淡的蓝烟(夜里是黑色的)正从枪口里歪歪扭扭地飘出来。
这时,月亮又往前走了一截,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浓眉,大眼,嘴角嵌着两条深深的唇线,一道利器留下的深疤从右边额角斜着延伸到右眼的下方,即使在夜里,在月光下,你也能从他的脸上感到高原岁月留下的印记。放过枪后,他依然像先前那样静静地站着,紧闭着嘴,睁大眼睛,看着我们。
我没有看出他的年龄,有一刻看着很年轻,在某一瞬间里让你感到又很苍老。生长在高原上的人,准确判断他们的年龄很困难。
马成义放完那一枪后,是死一般的安静,连孟传陆也屏声静气,不再“大家们”“大家们”地喊了。不过,那些从一开始就站在我们圈子外面,监视着我们的马家军官兵,愣怔了一下之后,像得到了什么号令似的,哗啦哗啦拉动了枪栓,立刻,二百多支上了刺刀的长枪明晃晃地对准了我们。
我发现,在马家军官兵拉枪栓的时候,马成义向他们扫视了一眼,眉毛轻轻挑动了一下。那表情十分微妙,欣赏,赞许?抑或是不满,厌恶?让你猜不透。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这家伙被邪恶左右,就是魔鬼。
从马成义放那一枪算起,寂静的时间其实并不很长。当我们弄清那枪是新来的马家军团长放的时,立即又骚动起来。刚才的惊愕,只不过是对枪声的一种本能的回应。程子和用胳膊碰碰我,说了声“老刘,我来当这第一个”,就拨开前边的难友,向队前走去。等我反应过来想拉住他时,他已经面对面地站在马成义跟前了。
程子和的举动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惊呆了,包括我们这些人和马家军官兵。
四周静得像要爆炸。
对视了一会儿,程子和先开口了:“跟老子说,刚才你开枪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由闭起了眼睛,我知道接下来的一幕会是什么。我的耳旁,传来了一片或急或缓的嘘声,显然,所有的人手心里都替程子和捏着一把汗。奇怪的是,程子和说完那句话后,有一两分钟竟没有人答话。这让我感到意外,我睁开了眼睛。月光下,程子和和马成义对站着,对视着。此时的程子和虽然背对着我,我也能看到(其实是感觉到)他的一贯的虎视眈眈的目光。面朝着我的马成义,紧绷着脸,腮帮子上的肉一鼓一鼓的。显然,他被激怒了。
我不明白,在放肆的挑衅面前,被激怒的马成义为什么迟迟没有开枪。平时,马家军杀一个被俘的红军战士像杀一只狗或猫那样简单。
程子和又冷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是往天上打的。”
马成义干咳了两声,终于说话了:“你——想咋?”声音不大,有点儿发颤,听得出来,这是强忍着愤怒时发出的声音。不过,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这几个字忽然改变了我对他的揣度,他似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邪恶,那样凶狠——“你想咋”这个问句分明是在防守,不是进攻的架势。
程子和:“我明白你来是干什么的,要杀要剐要活埋,这地方就好,别那么拐弯抹角了!什么出关呀、抗日呀,甭唱高调了,你们不是那个种!”程子和说到这里,还“嘿嘿”地笑了两声。
接下来的一幕,又立即颠覆了我刚刚产生的对马成义的看法。
程子和说罢那句话,马成义嘴边浮上一丝狞笑,那狞笑中隐藏的残暴和凶狠让人感到无边无际。他双手慢慢举起盒子枪,对准程子和,一字一板地说:“红军娃子,听好了!出关前,我先用你的血祭一祭我这把枪!”
程子和拍拍胸膛:“来,朝这儿打,侍候老子走。”他又冷笑了一声,“你也听好了,我先走你二三十年。不,也许等不了那么久,你们这么作孽,有遭报应的时候。老子在那边等着你,咱们还有一场恶杀!”
马成义端着枪,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额头的那道疤痕慢慢鼓胀起来,给人的感觉像马上就要爆裂。他的右手食指已经按在了扳机上。
远处的野狗又吠叫了两声。
就在我等着马成义开枪的时候(我想程子和今晚是必死无疑了),马成义却慢慢把枪口放了下来。只见他仰起脸,朝天看了一阵,然后把脸对着我们,轻轻说了一声:“算了,今天啥都不说了,解散!”说完转过身去,径自走了。
这个结局谁都没有料到。连补充团团长孟传陆也纳闷地直眨眼睛。
马成义没有去团长住的那个地窝子,而是往通向祁连山的那片山前开阔地走去。月光下,他的背影一晃一晃的,看上去有点儿踉跄。
我们没有立即解散,都愣怔在那里。程子和还站在老地方,我发现他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后朝马成义的背影看了看。
到这时,我真的猜不透补充团新来的这位马团长了。在那么多双眼睛面前,一个红军战俘那样奚落他、蔑视他、羞辱他,让他丢尽了面子,他最后竟用“解散”两个字来收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还有,再次从他嘴里说出的“出关”,是真的么?
这一切,都是谜。
四
那天夜里,我们几乎一夜没睡。躺在地窝子的干青稞草堆上(这就是我们的“炕”),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的,围绕着一个个谜团,叽叽咕咕了大半夜,也没猜出个名堂。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大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
第二天上午,我们照例是被急促的哨子声吵醒的。那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像以往一样,我们摸索着穿好衣服,脸也不洗,就睡眼惺忪地去墙角摸铁锹铁镐——在补充团,无论是在哪里干活,也无论是干什么活,都是老规矩,起床后不洗不涮不吃饭,先干一通活,到太阳升到一人高的时候,再吃饭,吃完再接着干。这样,一天两个时段的劳动变成了三个。招呼吃饭时不吹哨子,敲锣。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面大锣,敲起来声音传得很远。就在我们摸家伙准备出门干活时,看管我们这个地窝子的马猴儿从外面钻了进来。“马猴儿”是我们给一个看守排长起的外号,这家伙精瘦,长脸,别看官儿不大,却心狠手毒,我们干活时常窜来窜去地跑着监视,见谁歇下来喘口气,就抻长了脖子骂,有时还会狠狠踹你一脚,大家没有不恨他的。不知谁叫了这么一声“马猴儿”,这外号立马传开了,最后连马家军的人也这样叫起来了,不过他们不叫“马猴儿”,叫成了“马猴子”。马猴儿钻进来后,朝我们摆着手,说:“放下放下,马团长说过了,从今天起,再不修路了!”
我们一怔,立即想起了马成义昨天晚上说的那些话:开拔,出关,抗日……
“胡扯哩!”我听见有人在黑影儿里小声骂了一句。
骂声马猴儿没有听见,他顺着地窝子的土台阶一步一步斜着走下来,随着他的移动,一缕奶白色的晨光在他身后不断向前洇漫开来。他在地窝子中间两排铺草的空地上站定,双手叉着腰,扎好势,朝我们说:“孟团长让我们给各个房子都喊个话,你们可给老子听好了!昨天晚上,你们中的一个把新来的马团长得罪下了,那情景,你们也都看在眼里了。马团长硬是把那口气嚼碎吞下去了,连孟团长都弄不清,马团长为啥当时度量那么大,没一枪收拾了他。后来孟团长要开枪,也让马团长挡住了。孟团长想了一夜,也不知道马团长撞上什么邪气了。你们知道不?!马团长一夜没睡,在祁连山根儿的雪窝子里整整坐了一夜,直到刚才才回房子。孟团长怕今天你们再闹事,特地让我们先给各个房子打个招呼,今天,不修路了,以后也不修路了。一会儿马团长还要训话,你们甭再给马团长难看的了。马团长昨天没发作,没杀人,是你们的福气。那一阵子,他准是脑子进水了……”
马猴儿说到这里,自觉失口,忙作解释说:“我是说临时……进水……不对!马团长根本……啊,根本没有……进水,你们脑子才进水了,敢那么招惹他!”马猴儿终于绕过那个坎儿,这会儿,他说话又利索起来,“你们敢招惹他!他是谁?马团长!马团长是谁?啥?马团长就是马团长。知道吗,从马步芳司令他老子马麒老人家手里,他就是团长了,现在的马司令见着,不喊阿哥不说话哩。你们倒是吃了熊肉豹子胆了,敢那么跟他来邪的!甭看他昨天夜里那么蔫,要是你们把他当成一个瓤人,那就错错的了。在甘肃青海两省的官道匪道上打听打听,有哪个不知道马成义马团长的。那年跟玉树藏民干仗,他带着人一连烧了三个寨子,大火三天没灭,夜里把天都烧红了;马仲英祸甘乱青,是马成义团长当先锋打头阵,把他撵到了新疆,哦,那时候他大概是个营长。马仲英在新疆一待那么多年不敢回来,害怕的就是马成义。近的,刚刚过去,和你们打过。攻高台,他带人堵南门,你们的人光死在他枪口下的就不下二三十个,算了,这些就不用说了……”
“这个屠夫!”程子和在我身边咬着牙狠狠骂了一句。
我觉得自己的心也像重槌击鼓一般狂跳起来。
马猴儿继续扯着嗓子喊着:“……我说这些,就是让你们知道,甭把马团长看瓤了,他眼下可是憋着一肚子气呢……”
马猴儿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外面响起了“哐哐”的敲锣声。早饭提前了。马猴儿用土话骂了一句什么,最后又大声向我们喊道:“一句话,你们今天都规矩点儿,甭把马团长惹躁了。他要是开了杀戒,不流出一条血河才怪呢!好了,吃饭吃饭!”说罢,他掉过身,上了出门的台阶。
马猴儿的一番话并没有把我们吓着,就在他摆马成义的老谱儿的时候,有几个战友还在那里不屑地冷笑着。之所以没有人打断他,是他在“教训”我们的同时,带给了我们关于那位团长的一些信息。这对于我们很重要,因为以后我们与之斗争的主要对象就是那位新来的马成义团长。从马猴儿嘴里,我至少捕捉到这么五个信息:第一,在马家军中,马成义是个老资格;第二,老资格的马成义并没有受到相应的重视,而是多少受到了冷遇,从马麒时代到马步芳时代,一直待在团长的位子上,这就能说明一切;第三,由以上两点判断,他不是马步芳、马步青核心圈子里的人;第四,这家伙属于那种敢作敢为敢冲敢杀的人,也就是说,心硬手狠;第五,他参加过围剿我西路军的军事行动,并且血债累累。
除了上面的那五点外,根据昨天晚上他在我们这些人面前,特别是在程子和面前表现出来的隐忍,以及刚才马猴儿说他一夜未眠、与祁连山相守一宿的那些话,又可以让人隐隐觉得他性格中还有另外的一面。可这另一面究竟是什么,一时还不好下结论。
我们吃饭的时候,远远地看见马成义站在昨天讲话的那个地方,仰起头来看一阵天,又低下头来踱几步,不断地这样重复着。太阳已经出来了,淡淡的,照在他的身上脸上。他的脸色黑里透红,典型的高原特征,尽管离得很远,那道刀疤依然看得很明显。这时候,我忽然注意到,他的军装穿得很整齐,连风纪扣也扣得好好的,帽子戴得也很端正。踱步时,马成义倒背着手,身子挺得很直,一副标准职业军人的样子。
马家军里也有这样的人?我为此感到惊讶。
在我所见到的马家军官兵里,这样的人太少了。所见到的不是敞胸露怀的,就是歪戴着帽子的,多数连身配套的军衣也没有:下面是破军裤,上面是大皮袄,要不就是一件翻毛羊皮大衣从头裹到脚;头上戴的,更是五花八门,狗皮帽子、狐皮帽子、栽绒帽子、瓜皮帽……应有尽有;即使头上是军帽,也是七扭八歪的,两片护耳永远都耷拉着,跑起路来一扇一扇的,像戏台子上七品县令的帽翅儿。
注意到军容肃整的马成义的那一瞬间,我曾对马家军的这个团长产生了那么一点儿好感,那是军人对军人的。但那种情感持续的时间很短,当我把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重新回到我们当前所处的环境中之后,那种刚刚产生的好感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眼下,我们是敌对的双方。
吃过早饭以后,哨声又把我们集合在前一天晚上我们站着的那块空地上。
马成义依然站在昨天他站过的那个位置上。
今天,原补充团团长孟传陆已经不见了,那几个营长也站在各自队列的边上,马成义的身边,只有一个叫马辉的副团长。比起昨天那么多人围着他,此时他显得有些孤单。
马成义扭头跟副团长马辉说了句什么,马辉点点头,向前走了两步,对我们说:“现在请马团长训话,全体坐下!”
我们顺从地坐了下来。
昨天夜里,我们几个干部骨干商量了一下,决定今天视情况而动。在他们(指包括这个马成义团长在内的马家军)没有对我们采取特别的行动之前,我们不主动出击,我们要弄清他们此时派这个马成义来的真正目的。一句话,我们先听他讲。骨干们又把这个精神秘密传递给所有的战友们。
马成义站在我们前面,下意识地摸了摸风纪扣,我看见他的嘴唇张合了几次,像是要说话的样子,却没有发出声来。我正感到纳闷儿的时候,就听到他说话了:
“弟兄们!……”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就被滚滚声浪盖住了:
“妈的,谁是你的兄弟!”
“快闭起你的臭嘴!”
“想收买我们吗?笑话!”
……
显然,从马成义口中喊出来的“弟兄们”三个字成了引爆的导火索,大家忘记了事先的约定,情绪又冲动起来。事后想一想,在残暴的马家军面前,我们确实很难保持克制。想想,我们在河西走廊的大戈壁上流的那么多血,那是被马家军夺去的两万红军的生命!他们,才是我们的兄弟!
残酷的厮杀就在昨天,那血染的晚霞还在我们眼前飘动,血染的芨芨草还在撩拨着我们的心旌。血,血,血,那从漫长的河西走廊一直流淌到祁连山腹地的热血——那些血,让我们牢牢地记住了我们的兄弟!
而你们,你们是什么?是夺走了我们无数兄弟的刽子手!是天良丧尽的恶魔!
在我们用叫喊抗议的时候,马成义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的脸上没有出现昨天见过的那种狞笑,甚至显得十分平静。看来,对眼前这样的局面他是有精神准备的。此时,我忽然想起了他在喊出“弟兄们”这三个字前的那种表情——他的嘴几次张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那是他为喊出这三个字进行的预演;或者说,那是他在为喊出这三个字积蓄力量。
他明白“弟兄们”这三个字的分量。想到这一点,我对他又加深了一层认识,他虽然打过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仗,然而绝不是一介赳赳武夫。他并不鲁莽。
站在队列旁边的那些营连长们,一个个气鼓了脸,脸色一阵变白,一阵变青,手按在枪把上,两眼直定定地看着马成义。副团长马辉清了一下嗓子,准备向我们讲话,被马成义挥了一下手,制止了。
骚动了一阵,我们慢慢安静下来。
马成义依然平静地站在那里,看不出一点儿愠怒。
场上完全安静了,只剩下“呜——呜——”的风声。太阳升高了,西边的月亮还没有完全坠落,淡淡的,像一抹轻盈的云彩。
这时候,马成义又很重地咳嗽了一下——相处一段时间后,我们发现“咳嗽”是他在当众讲话前的习惯——之后,他鼓足力气又喊了一声:
“弟兄们——”
我们愣怔一下,都惊呆了。
这太出乎我们的意料了!
刚才的骚动就是因为他喊出的这几个字引起的,怎么现在又来了?他就不怕再一次炸窝吗?虽然我们这些战俘喊几句口号,骂一阵也奈何不了他什么,但现在在我们面前,他毕竟是居高临下的“长官”。再说,当场还有他的那么多部下,他就不怕我们这些“共匪”“红鬼”再给他难看,当着他的下属,他不怕下不来台吗?
他的眼睛突然间也睁大了,闪出一丝震惊——显然,我们的这种沉默也是在他意料之外的。这么说来,在他再次说出“弟兄们”这几个字的时候,他是打算再接受我们一次“抗议”的。
也许,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
此时,我又看到了他的执拗。
那种惊异的神色在他的眼睛里只闪现了极短的时间,见我们没有立即作出反应,他的嘴边溢出了一丝笑意,眼睛也显得明亮起来,他又咳嗽一声,又喊了一声“弟兄们”!为了不让我们再次打断他,接下来的话他说得快了起来:“刚才你们骂我,我都听见了,你们心里咋想的,我也能猜到。也难怪你们哩,前些日子,咱们两家还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打哩,我马成义也和你们干过仗。这才过去没几天,两边的眼睛还都红着呢,眼下,我又和你们称兄道弟起来,你们肯定不买我这个账。但是,从今往后,咱们要在一个锅里搅勺子哩,要在一个队伍里打狗日的日本人哩……”
马成义说到这里,又被一片嘈杂声打断了:
“打日本?哄三岁的娃儿呢!”
“在一个队伍里,让我们也姓马?”
“妈的,大白天说梦话!”
……
马成义这时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他把手又放到腰间别着的盒子枪上,本来就黝黑的脸上像又蒙上了一层乌云,嘴角咬出了鼓包,这使他看起来有几分狰狞。我们就这样相持了两三分钟。
他突然拔出枪来,又朝天开了一枪,与此同时,他扯开喉咙,用撕心裂肺的声音大声喊道:“弟——兄——们——”
这声音太大了,从人嘴里发出的这种声音,在此之前和之后,我没有再听到过。回音在山野里回荡着,久久没有散去。
我们被这声音震住了,立刻安静下来——不存在害怕的成分,仅仅是由于那声音,那声音具有震撼力。
那一声似乎也耗尽了马成义的全部力气,他一把扯开了紧系着的领扣,站在那里,大张着嘴,大口大口喘着气。我注意到,他的胸脯起伏得很厉害。
静了足有四五分钟,他才用不高的声音重新说话了:“弟兄们……我还要这样称呼你们,捆在一起打日本,我又是你们的团长,咱们之间总得有个称呼么,总不能白搭话嘛!现在你们听我说,从今天起,就开始整编,准备出关……你们先甭喊,听我把话说完,你们不当马家军,你们是红军?你们还不知道吧,现在国共合作,已经没有红军了,你们红军已经被国军收编了,现在的名称是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归山西的阎锡山节制。你们红军的头子朱德成了阎锡山的副手,是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
马成义开始讲话的时候,我们中还有几个人在小声议论,但当他说到红军改编成八路军时,我们立即安静了下来,都竖起了耳朵,怕漏掉什么似的——当了战俘后,我们与世隔绝,这些变故我们是第一次听说。而这些情况对我们来说,又是那么重要,我们这些人的生命时时刻刻都和它连在一起。
见我们听得认真,马成义放慢了节奏,从容地讲了起来。讲到红军整编成八路军时,为了印证他说的不是假话,还拿出了几份刊载有整编消息的国民党《中央日报》和《青海日报》,当众打开,让我们传看。他确定我们已经相信了他的那些话之后,便详细地讲了这次即将出关抗日的来由。他说的话很长,总的意思是:日寇侵占华北后,分三路举兵南下,前线吃紧,南京告急。蒋介石说了话,南京是国都,南京再丢了,身为中国人,我们还有什么脸面活着。为了保卫南京,马步芳司令奉蒋委员长之命,决定派一个骑兵师出关抗日。马司令考虑你们这些人也是拼打过来的,比那些新抓来的兵蛋子强,把你们也编了进去……
说着说着,他提高了嗓门,加重了语气,脸上的肉也鼓了起来,带着一丝狞笑说:“从昨天到今天,你们骂我,羞辱我,我都咽下去了,我对得起各位了;现在,是咋回事,你们心里也亮堂了;你们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反正马司令是把咱们绑到一搭了,是油锅咱们得一起跳,是火海咱们得一起趟。给你们这伙人当团长——你们甭以为这个差是我抢来的,你们当是我愿意?哼,这是一个坑,不是一块肉……”说到这儿,他打住话,脸上掠过一种自讽自嘲的神情。接着,他把别在腰上的盒子枪拔了出来。不过他没有更大的动作,只是把枪提在手里,让枪口朝着下面,拧着眉,把整个场子扫视了一遍,几乎是一板一眼地说,“从现在起,咱们就丁是丁卯是卯了,往下,我就不再往明白里说了。请你们记住我的一句话,姓马的不是总给人下话的那种人,甭说你们,在马司令面前也一样,姓马的也有上脾气的时候。完了,散操!”(马家军把开会散会也叫出操散操)
说罢上面那些话,马成义就撇下我们走了。他大概知道对他的这番讲话,我们会有激烈反应,所以走得很快,连头也没有回。
我们终于爆炸了——惊异、怀疑、愤怒,大声喊着、骂着,互相打问着、判断着……,真的也好,假的也好,马成义一下子传递给我们那么多信息——关于当前抗日形势,关于红军被改编,关于马步芳派人出关抗日,关于我们这些战俘的下一步……。对于我们来说,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我们真的有点儿惶然恍然了。
五
马步芳要派一个骑兵师出关抗日,看来这是真的了。
但他果真是那么听蒋介石话的吗?果真会以民族大义为重,出师抗日吗?尽管马成义有鼻子有眼地讲了上面那些话后,我们感到也不像是假的了,但这有悖于马步芳一贯的行事处世准则。
红军过黄河组成西路军西征之前,我们曾对自己将会遇到的主要对手“青马”进行过仔细研究。“青马”指割据青海及甘肃河西走廊一带的马步芳独裁专制集团,具有明显的家族统治特点,其代表人物是马步芳的祖父马海晏,马步芳的父亲马麒、叔父马麟,直到眼下的马步青、马步芳兄弟。到马步芳手里,马氏家族统治达到它的全盛时期,马步芳遂有了“青海王”之称。“青马”以武力起家,几代人在地处偏僻、交通闭塞、文化落后的青海东讨西杀,剪除异己,巧取豪夺,几经水火,终久坐大。及至马步芳手里,青海、河西的割据局面已经确立,成为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独立王国。马步芳有句经常吊在嘴边上的话:“我们马家的地盘、马家的官,都是从血水里捞上来的,团体里的人要知道爱惜哩。”前面说过,“团体”指的就是以马步芳家族为代表的军阀统治集团。马步芳训话,部下起誓,一律都是“效忠团体”,而绝无“效忠党国”“效忠蒋委员长”之说。
“青马”到马步芳手里时,在青海称王称霸的马步芳已引起了蒋介石的提防。蒋介石恐其在大西北成为冯玉祥第二,失去控制,决意扼制其势力。一九三三年十月,蒋介石发布命令,调当时驻防在察哈尔的孙殿英率四十一军屯垦青海,任命孙为青海西区屯垦督办。马步芳知道蒋介石要对自己下手了,决心死顶硬抗,他对胞兄马步青说:“咱让老蒋一回,他就有十回八回,最后,先人留下的这个摊子就不姓马了。不能让,日后也不让,一次也不能让。外面的头脑们权势大,咱们惹不起。你要骡子马给你骡子马,要大烟给你大烟,要麝香鹿茸给你麝香鹿茸,就是地盘不能给,队伍不能给,抹了血脖子也不能给!”为拒孙殿英来青海,他一面以青海蒙藏王公、千百户及各族群众名义,电请南京撤销孙殿英来青命令,一面伙同其兄马步青,暗中勾结宁夏“二马”——马鸿宾、马鸿逵兄弟,拒孙于来青途中。孙殿英由察哈尔沙城挥师西进至宁夏境内时,马步芳为表拒孙决心,命副师长马朴坐镇西宁,自己亲率骑兵飞驰宁夏,协同宁夏“二马”与孙殿英展开血战。与此同时,工于心计的马步芳又派人用黄金、鸦片暗中笼络蒋介石驻甘绥靖公署主任兼甘肃省主席朱绍良,请其出面,设法说服蒋介石,阻孙赴青。“四马”拒孙,从一九三四年元月直打到四月中旬,双方血战不已,胜负未果,百姓惨遭涂炭。朱绍良以孙殿英与马鸿逵都是冯玉祥旧部为由,向蒋陈言,说孙、马久战不决,若一旦由战变和,大西北“四马”与“一孙”联起手来,局面将难以收拾。蒋介石觉着有理,下令撤销了青海西区屯垦公署,免去孙殿英本兼各职。此时,蒋介石才感到扼制马步芳为时已晚。扼腕之余,为了笼络住这匹西北高原上的野马,将马步芳的新编第九师改编为正规军陆军第一百师,并扩编为新编第二军,下辖第一百师和两个骑兵独立旅,任命马步芳为新二军军长兼第一百师师长,就手落个顺水人情。
马步芳第一次让蒋介石在自己的地盘上碰了钉子。之后,马步芳表面上对蒋介石毕恭毕敬,曲与奉迎,但在涉及他的势力范围时,决不让步。
蒋介石还有过一次失败的尝试:一九三五年,为堵截红四方面军西进,蒋介石以青海南部防御力量薄弱为由,拟调胡宗南部杨德亮团入青海增援。马步芳得知消息后,深恐“中央军”入青,会危及自己的割据统治,赶忙急电蒋介石,以“青海防务固若金汤”为辞,予以婉拒。从此,国民党中央军始终未进入青海一兵一卒,蒋介石不得已最终放弃了扼制马步芳势力的企图。直至我西路军二万余众深入河西走廊,都是“二马”独自拼堵,虽损失惨重(在西路军河西苦战中,青海“二马”伤亡人数远大于我军,只是他的兵源和武器弹药补充充足,西路军才遭败绩),也不容蒋介石染指,胡宗南、关麟征、王均这些蒋氏嫡系的十几万“中央军”只能在黄河东岸隔河相望……。马步芳在青海的军事割据一直持续到解放前夕,国民党中央军始终未能进入青海一步。
马步芳坚拒蒋介石势力渗入青海,他能听任蒋介石随意调动自己的军队吗?
马成义训话后,我们在下面经过一番研究分析后认为,迫于眼下全国的抗日形势,这还是有可能的。如果国共合作是真的,如果红军接受改编是真的,那么就可以推定,蒋介石至少在眼下摆出的是决心抗日的架势,这也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在举国上下一致要求抗日的情况下,如果此时蒋介石要马步芳出兵抗日前线,马步芳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偏安一隅,屯兵不出。
那么,为什么要拉上我们这些战俘一起随军出征呢?
程子和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他说:“咱们走着瞧吧,马步芳这个滑头,决不会给蒋介石拉出去一个整师,更别说他的‘精锐’了,连咱们这些刚刚抓来的俘虏都派上了,肯定是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大杂烩。”
果然不出程子和所料。
关于骑兵师的组成,当时肯定不会让我们这些人知道。几十年后,当我接触到原马步芳高级幕僚写的有关骑兵师出关抗日的文章后,证实了这一点。在一篇题为《马步芳派骑兵师出关抗日》的文中,是这样说的:
一九三七年,蒋介石促使马步芳派出骑兵一师,参加抗日,马步芳表示响应。他以此为由,名正言顺地扩编部队。在保存原有正规部队番号的原则下,又拼凑一些部队及勤杂人员,组成了新的番号。他具体的措施是:一面抽调青海南部边区警备司令部警备第一旅、第二旅各一部,以及第一百师(马步芳的嫡系)淘汰的老弱士兵,一面从马步青骑兵第五师抽调了一个旅又一个团,并临时征调了大通、互助、湟源三个县的民团(其中精壮人马,还补充了青海南部警备司令部及第一百师抽调后的空缺),又从新二军补充团抽调了部分人员,从而拼凑成了一个约有八千人的骑兵师。其中有回、汉、撒拉、东乡、保安、藏等各族人民,以回族最多。骑兵师组建不久,即开赴抗日前线。马步芳的这一做法,既满足了蒋介石的要求,又充实和加强了自己的实力,还削弱了马步青的直系部队(马步青、马步芳兄弟多年失和),可谓一鸟三石。马步芳为了保存实力,配给骑兵师的武器残缺不全,乘机向军事委员会吁请补充,蒋介石很快即予批准。马步芳要求把骑兵师编为正规军,蒋只给了骑兵暂编第一师的番号。该师师长一职,蒋原想直接委派,但马步芳担心军权旁落,再三力争,同时借故推迟发兵。蒋介石被迫做出让步,由马步芳集团元老派人物马滔担任师长……。骑兵师组成虽多费波折、人员庞杂,但广大官兵在抗日前线舍生取义、与敌血战的勇气和气概可昭日月,鉴天地……
文章中的“又从新二军补充团抽调部分人员……”,当是指我们这些被俘的西路军官兵了。
关于补充团被编入骑兵师出关作战一事,原补充团团长孟传陆在解放后的一份交待材料中也提到过:
……马步芳命令将补充团(第一营留驻青海外)及补充营的全部战俘两千多人,编入骑兵暂编第一师,分批解送到兰州国民党第八战区。其中有一千五百人顶替了青海省应征的壮丁,这样既排除了异己,又转手向青海各族人民榨取了一大批壮丁折价款,掠取了银元约一百二十万元之巨。贪婪横暴,以至于此……
——需要交待一下:文中除了补充团外,还提到了“补充营”。这是两个独立的建制,或者说是两个规模不等的监狱,没有归属关系。补充团归西宁的马步芳,补充营归驻在凉州的马步青,都是由红军西路军被俘官兵组成。
——还需要交待一下,关于骑兵暂编第一师的去向问题,有各种说法,多有谬误,该文所说送到兰州国民党第八战区,即为一例。当年国民党战区有过好几次变动,骑兵师开赴抗日前线时,以兰州为长官公署的第八战区尚未成立。孟传陆虽为亲历者,但时隔久远,对于一些历史细节,难免记忆失真,笔下有误。
几十年后读到这篇文章,我只有苦笑。当年,我们这些西路军战俘不仅成为马步芳向蒋介石交差的砝码,还成了他赚钱的“工具”。
不过我们——那些战死的和侥幸活下来的出关抗日的战友——不会后悔。当年把我们当炮灰推出去的马步芳不会想到,他的险恶用心和卑劣手段,却成就了我们人生中一段奇特而壮丽的历史。
六
那次马成义训话后的四五天时间里,是整编。
我们要随骑兵师出关抗日,已不容置疑了。
我们私下召集了个党员和干部骨干会,面对突变的形势统一思想。
补充团成立不久,我们就秘密成立了临时党支部,我记得成员有吴希圣、程子和、谢雨亭、齐闯和我。吴希圣是支部书记,在我们当中职务最高,是一个师的副政委,在率一个团增援高台董振堂时遭伏击被俘。其他几个人,除了齐闯是排长外,都是营团干部,程子和是七十八团团长,谢雨亭是总供给部总务科科长,我是八十九团政委。那时候干部年轻,营团长也就是二十出头,像我这样的算是老的了,我当时是二十四岁;师以上干部大都也就二十六七岁,三十来岁的师职干部就是老资格了。干部穿着也和战士一样,尤其经过河西一路苦战,敌人抓到我们时,不论干部战士,都是一身褴褛,单看表面,根本弄不清哪个是官儿哪个是兵。那时候,战士里倒有岁数大的——四十多岁的伙夫马夫,二十八九、三十多的老兵多的是。马家军抓到我们后,想找出其中的“大官”向蒋介石和马步芳要赏,常把一些胡子长的、长得老相的拉去审问,问来问去问不出个所以,闹出不少笑话。好在红军中很少有变节的,不然出个叛徒一指认,我们这些人就全完了。
当然,被马家军抓去后,也出过个别败类。据说红九军军长孙玉清被马家军杀害,就与一个变节的战士有关。西路军失败后,孙玉清带着十几个人在祁连山腹地向西转移时,在草岭大坂的三道沟与搜山的肃州民团遭遇,一场激战后,孙玉清因手枪子弹打尽被俘。肃州民团将包括孙玉清在内的五六个被俘红军押往肃州,交给马步芳自编的暂编骑兵第二师师长马忠义。当时马忠义并没有特别重视民团从深山里抓来的这几个脏不拉几的俘虏,派部下随便审问了一下,就关了起来。孙玉清在被敌人审问时用的是化名申永明,身份是伙夫,敌人并未在意。(我们被俘后,几乎都用了化名,我的化名是张角,借用黄巾军首领的名字,身份是连队文书。)一天,孙玉清和其他几个被俘红军在操场背砖时,恰巧马忠义从旁边走过,跟在他身后的一个传令兵走过孙玉清身边时,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了一声“孙军长”。孙玉清停住脚步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那个传令兵一眼,觉着面熟,却想不起是谁,在哪里见过。原来喊“孙军长”的那个传令兵是红九军勤务连的一个战士,古浪被俘后,马忠义看着他乖巧伶俐,押了几天,叫来给自己当了传令兵。听到有人喊“孙军长”,正在走着的马忠义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孙玉清一眼,笑着说了声“好大一个伙夫”就走了。接着,马步芳操纵的《青海日报》以《共军匪首孙玉清被俘》醒目标题刊出这则消息。几天后,马忠义回青海西宁见马步芳,孙玉清被五花大绑着带到了西宁。马步芳电告蒋介石后,蒋介石大喜,即电令马步芳“务要善待,促其回头”。马步芳得令后,对孙玉清以上宾待之,以高官金钱美女相许。孙玉清不为所动,每次与马步芳会见,非讥讽,即痛骂。这样持续了两个多月,蒋介石见其终难“回心转意”,密令马步芳“果断处置,免留后患”。马忠义即派人将孙玉清杀害在西宁东关大街俊德店的马槽里。那个喊出“孙军长”的传令兵之后也没了下落。解放后不少原西路军的人提议当地政府追捕那个人,但始终没有找到。(也有另一种说法,那个战士喊出“孙军长”是下意识而为,并非有意出卖,但包括我在内的多数人都不敢苟同。)
在补充团,没有出现过叛徒。
在整编的那几天时间里,临时党支部秘密召集了几次会议,分析形势、研究对策。经过反复研究讨论后,意见渐趋一致:值此民族危亡之际,在我们目前既失去自由又失去组织的情况下,与其在远离抗日前线的甘青为马步芳当牛做马,不如随骑兵师出关,并用共产党人的爱国精神和牺牲精神影响这支封建军阀部队,促其积极抗日。纵使战死疆场,也比当前这样苟活强似百倍千倍。
临时党支部在形成这个决定时,曾出现过激烈争论,比如:
一个声音:既然国共已经实现了合作,就应该把我们这些战俘送回去!为什么还扣住不放?
另一个声音:想得天真,马步芳能这样仁慈吗?好容易被他抓到了,他会放虎归山吗?
一个声音:既然红军已经改编成了八路军,我们也应该回归到八路军建制,为什么要编到马家军旗下?
另一个声音:论理,这要求正当合理,无可厚非。可这只是我们一厢情愿,若要实现,除非我们的对手是个堂堂君子。你想想,蒋介石、马步芳是那样的人吗?再说,马步芳要为蒋介石拼凑一个师,他舍得放走我们这些不用花钱的“壮丁”吗?
一个声音:我们应该趁机暴动,杀了补充团那些当官儿的,往陕北跑!
另一个声音:面对满山遍野的敌人,我们的枪在哪里?往陕北的路在哪里?纯粹是情绪化的空谈!
一个声音:那我们只好和马家军同流合污了?
另一个声音:就这个骑兵师眼下的军事动机说,是出关抗日,因此可以说,我们随他们出征,是共赴国难!
一个声音:那我们到底还找不找党?找不找中央?
另一个声音:如果不出关,在马步芳的地盘里,我们随时都可能成为马步芳的砧上肉、刀下鬼;离开这里,也许伺机还能找到组织。
一个声音:改编成马步芳的骑兵师,我们究竟是姓共,姓马,还是姓蒋?
另一个声音:你说呢?就说眼下,就说这个补充团,正式番号不也叫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二军补充团吗?你说我们姓什么?
一个声音:不能那么说,虽说叫补充团,但我们知道我们是谁,干什么的,我们当然姓共。
另一个声音:编到骑兵师,我们这些人依然姓共。我们虽然随马步芳的骑兵师出关抗日,但我们的信仰没有变,我们的主义没有变,我们为之奋斗的最终目标没有变!
……
这样争论来争论去,经过三四天,临时支部几个人的意见才慢慢统一。不过不是全部同意,直到最终宣布支部决定的时候,齐闯还阴沉着脸说:“我服从,但保留意见。”
后来把临时党支部的意见向干部党员骨干传达的时候,又引起了一番争论,争论的话题依然是支委会上的那些,有人甚至说到我们的立场问题。我们又分头做了不少工作,大家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
整编结果:从补充团挑出一千六百名身强力壮者编入骑兵师。(也有两千人、一千八百人、一千五百人之说,因为整编后,我们分散到骑兵师下属各部队,又都是以普通战士入编,详细情况很难掌握。上面几种说法取自不同的材料,撰稿人都是当年这一事件的亲历者,其中持“一千六百人”说法的据多,故用此说。)师长马滔为了分而治之,将我们编成四个营,分属三个旅和一个步兵团,还有少部分人被分到师直属的工兵营、勤务连等。营连排长都由马家军担任。四个营每营编成三个连,每个连配了二十五条枪(相当于我们每四个人才有一条),这些枪大部分还是马家军历年淘汰下来的,制造年代久远,甚至有世纪初德国造的步枪,不是拉不开枪栓,就是没有子弹。这种情况只是在出关之后才略有改善——出关后,在马步芳吁请下,蒋介石给骑兵师调拨了一些武器,师长马滔又把从嫡系部队里换下来的枪支给了原属补充团的部队。
出关时,我们先前的临时党支部只好解散。在我们新编的四个营里,每个营又秘密地成立了党小组。在我待的这个营里,原先的支部委员最多,除了我,还有程子和和齐闯,我们这个营的党小组就由我们三个人组成。
分枪的那天,齐闯见到我,显得很兴奋,神秘地朝我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说:“我分到枪了!”
“什么枪?”
“老毛瑟。”
“嘿,破枪!”
“破是破,有子弹!”
“哦?几颗?”
“三颗!”
说枪里有子弹的时候,齐闯的眼睛亮了一下,闪过了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有几分昂奋,有几分狡黠,还带着几分凶狠。
谁晓得这小子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我能隐隐觉出那目光中隐藏的不安分。为了试探,我故意说一句:“在军里,你是有名的神枪手,三颗子弹,至少能夺走三个鬼子的小命。”
齐闯抬头看我一下,又勉强笑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分到一个没有子弹的盒子炮,从破烂不堪的枪套上,我发现了一行英文字母,知道这把枪是比利时制造的,出厂时间是一九○八年的十月。我试着拉了拉枪栓,死沉死紧,想必是锈住了,即使有子弹恐怕也打不出去。
这就是马步芳要派出关去打日本的装备!
程子和连支破枪也没有分到。这和马成义第一次训话时程子和的冲动表现有关,那天,他留给马家军官兵的印象太深了。在他们眼中,这家伙是个难以驾驭的角色。
据说,补充团整编时,在编入骑兵师的名单上本来没有程子和。名单送到马成义手里时,他粗粗瞟了一眼,问:“那天当众给我难看的那个叫啥?”
“孙炳南(程子和的化名)。”
“这名单上有没有?”
“没有。”
“他那么粗壮,个子那么高,是个扛枪的好材料,咋没有他?”
“……怕不可靠。”
“你说,这补充团里三千人,除了咱们几个,有哪个是可靠的?”
报名单的副官不敢说话。
“孙炳南,是么?……你给我把他的名字加上。”马成义又说。
“团长……”
“甭说了,加上。”
“这家伙难缠得很哩。”
“加上。”
“团长,你想那天他看你时的那双眼睛……”
“恶得很,喷火哩。”
“还……加么?”
“加上。”
“团长,你再好好想一想。”
“我想好了,加上。”
“团长……没有枪他都那么歪,要是有了枪,还不把咱都捅死。”
马成义想了一下,说:“不会先甭给他发枪。”
“商量名单的时候,几个营长,还有马副团长,都说不能要他。”
“我是团长,我要!”
副官不敢说话。
“加上!”马成义又说。
事后,改名叫孙炳南的程子和听说这个过程后,半真半假、半赞赏半揶揄地说:“难得,难得,马匪里也有大度量的人。”
七
骑兵暂编第一师出征誓师大会是在西宁大教场举行的。我们没有参加。从马成义团长口里说出的原因是,我们驻在祁连山通往甘州的路上,离西宁太远,调去开个会不值得。而我们考虑,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马步芳心里清楚,对于由他出面主持的誓师大会,我们是不会买账的,肯定要抵制。他不愿在出师前另生枝节。
从凉州马步青骑五师抽调的部队也没有到西宁去。据说究竟派哪些部队出关,马步青还在斟酌中。
马步芳最后跟各方面约定,出关的几路人马在整编妥当后,统一在离兰州不远的永登会合。永登靠近黄河,那里有黄河上游最大的渡口河口,河口水面开阔,水流平缓,古往今来,是沟通内地和西部的水上中枢。马步芳决定骑兵师从河口过河出关。
补充团虽然没有去西宁,但西宁方面下了通知,要团长马成义率四个营的营长去参加大会。马成义以“被俘共军(注意:马成义此时已不用‘共匪’来称呼我们了)情绪波动,私下酝酿滋事,值此整编待发之际,为防不测,成义不宜远离”为由,托辞不往,而派了他的副团长马辉带着四个营长去了。
据参加了誓师大会的人回来说,大会开得很隆重,会场上下彩旗飞扬,人头攒动,各族各界的头面人物都被请到主席台上,台下第一排整整齐齐站着向出关将士献花的女中学生。在众人的簇拥下,马步芳慷慨激昂地讲了一番话,鼓励骑兵师将士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抵御倭寇,为国分忧、为桑梓增光。马步芳讲完话后,各界代表又纷纷上台讲话;之后,是师长马滔宣读出关抗日誓词;再后来,是各族各界献旗献匾;最后,在一片洋鼓洋号声中,女学生为出征将士献花,整个会场气氛达到高潮。
誓师大会后,暂编骑兵第一师并没有立即开拔,又在西宁城里待了二十多天。蒋介石急得隔三差五打电话催问。马步芳以“装备短缺、枪支陈旧,一时不好调措”为由一拖再拖,直至蒋介石将武器运到,又拨了几十万军饷,这才出发——其实出关骑兵师早已从马步芳嫡系部队那里接收了淘汰武器,蒋介石运来的精良武器装备都留在了青海,重新装备了马步芳的嫡系第一百师。
九月下旬,马滔率骑兵师从西宁出发。
在日后马步芳旧部写的一篇回忆文章里,写到了在马滔临行时,马步芳私下与这位跟随他多年的老将的一段对话:
马步芳问:“阿舅,你觉得你带走的这支队伍咋样?”
马滔说:“瓤了点儿。”
马步芳说:“日本人不能不打,不打日本人惹众怒呢;但先人们留下的这个摊子咱也不能不管,到没有了这个摊子的那天,咱们只能喝西北风去,那时候咱们就惜惶了。”
马滔说:“子香(马步芳的字)说得对,我心里亮堂着哩,不论到了啥时候,团体的利益都是第一位的。”
马步芳说:“现在这个结果不错,虽然你带走了一个师人马,但我们青海的主力还都一点儿没有变动。”
马滔说:“我们当然要把本钱留够。”
马步芳说:“到了前线,你要自己关照好呢,相机应变,甭硬上。听人说日本人是吃狼血长大的,不通人性,真的撕了死人吃人肉呢。要当心哩。”
马滔说:“恶心死了!”
马步芳说:“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蒋委员长那里也要多个心眼儿……”
马滔说:“我心里有数。”
马步芳说:“虽说拉出去的这个师瓤了点儿,我还不想把它踢踏光了。有了眼下的这个名目,日后我还想把它变成一个正规师,变成一个军呢。”
马滔说:“我知道,这世道,有队伍有枪就是一只虎,不然就是一只鼠,谁都能把你捏死。”
马步芳说:“知道就好。我想起了一点儿先人们的事情,在阿舅出关之前,咱甥舅再一起唠唠。阿爷(指他的祖父马海晏)本是个脚夫,凭着一把流星锤,从河州打到了兰州,又从兰州打到了北京,先打的是灭回的左宗棠;被左官家招安后,又随甘军董福祥到北京,打灭拳(指义和团)的八国联军,保京畿;最后,挣死在护送西太后西巡西安的路上。阿爷死后,他的旗官的顶子才戴到了阿大的头上。从那时候到建立起民国,再从民国建立到如今,又是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团体每往前走一步,都要流几桶血哩……我想跟阿舅说,不管走到哪达,都不敢忘了团体,最终,青海还是咱们吃饭的地方……”
马步芳拐弯抹角地说了一通后,终于回到了他的本意上。
见马步芳翻来覆去暗示,马滔知道他还是放心不下,便拍着腔子说:“子香司令放心,我们今天离开了青海,但是,团体始终还是一个,锤打不烂,火烧不透,一条心,一口气,骨肉相连。中央是中央,我们是我们,不管将来咋样变化,我们对子香军长的命令是永远服从的,不会有一点儿改变!”(马步芳头衔甚多,先后有国民革命军第五纵队兼第二防守区司令、青海南部边区警备司令、陆军新编第二军军长,第一百师师长、青海省政府主席等多种名目,故部下对其没有固定的称呼,常用的有“司令”“军长”“主席”“马官家”等,视与马步芳的亲疏远近而定。其后的一九四二年,马步芳又被任命为第四十集团军总司令;一九四九年国民党在大陆的独裁统治行将土崩瓦解之际,国民党政府正式任命马步芳为西北军政长官,由“青海王”名正言顺地变成了“西北王”,成为在大西北与人民解放军进行殊死较量的最后堡垒。)
听了马滔上述一番话,马步芳拉住他的手,摇了又摇,半天没有松开,眼睛竟然潮热起来。
第二天,他们握手的大幅照片出现在《青海日报》的显著位置上。照片上,身穿长袍马褂的马步芳和一身戎装的马滔都神情庄严,目光凝重。照片用的大字标题是《历史的握别》,副题是《马司令亲送骑兵师将士出征》。单看照片,确有一股悲壮沉郁之气,任谁也不会想到那张照片背后的龌龊之谈。
在马滔率骑兵师离开青海的十来天之前,参加完誓师大会的补充团副团长马辉就带着几个营长从西宁回到了花石峡。
令我们所有人都感到惊讶的是,和他们几个人一起回到花石峡的,还有两个女的。
当时,连马成义也惊呆了。
她们来的时候快到中午了。那时候我们这些编到骑兵师里的战俘正坐在地窝子前面的大缓坡上听马成义训话。那天天气特别好,天蓝得像倒悬在头顶的海子,几团棉花一样的白云悠悠地飘着,像海里的几点帆影。太阳也很好,白白的,暖暖的,照到身上懒洋洋的。我闭着眼睛,坐在那里,晒着太阳,任脑子里忽东忽西忽天上忽地下地游走,马成义讲的那些话根本没有听到耳朵里去。这些日子,修路的劳动确实完全停了下来,干了三个多月苦力,一停下来,全身都是酥的,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坦。
这时候,不知谁大声喊了一声:“快看!”
我在那喊声中睁开了眼睛。一直在耳边“嗡嗡”响着的马成义的说话声也停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祁连山拐弯处的山垭口方向,此时,正有几个小黑点儿从那垭口里闪出来。
“黄羊!”
“野马!”
“野骆驼!”
“转场的藏民!”
“出山的沙娃子!”
“盘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猜测着,判断着。
过了一会儿,随着那几个小黑点儿越来越靠近,终于看清了那是几个骑在马背上的人。
“人!人!骑马的人……”大家喊着,更加振奋起来。
我们现在待的这个地方、正在修的这条路,实际上是专门供打仗用的,除了运兵运武器,平时绝少有人来往,因此一旦有人出现,就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和注意。
又过了几分钟,马背上的那几个人影渐渐清晰起来,大家这才看清楚来人都穿着军装,知道是马辉副团长他们几个开完会回来了。
“咋的,还有两个女人?”不知谁又喊了一声。
果然,越靠越近时,那两个女人也看得越来越明白了。她们在几个人的最前头,跟那几个营团长一样,也都骑着马。头里的那个骑一匹正当口的小红马,看上去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脸皮白皙,眼睛黑亮,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国军军服,腰里别着一把精巧的小手枪;军帽下,烫过的短发恰到好处地露出来一截,显得干散利索,英姿勃勃。后面紧跟着的那个姑娘看上去年龄要小一些,最多十六七岁,穿一件蓝底碎花大襟夹袄,腿上是一条黑裤子;最显眼的是她那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长长地垂到后背上。她骑的是一匹看去性绵的栗色马。
她们两个的马跑在那几个人的前面,后面那些长官倒像是她们的保镖。
在突然出现的这两个女人面前,我们这边的嘈杂声立即消失了,我们这些人和马家军的人都感到有些蹊跷:
这两个女人是谁?
出征在即,她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那个咋还穿着军装?
莫不是来慰问的?
这时候,我无意间注意到了团长马成义,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半天,一动也不动。他的双眉微蹙着,看着正在向他靠近的那个穿军装的女人。
我看见他慢慢抬起手来,在额头的那道伤疤上摩挲着。
我从他脸上看到的是惊愕和惘然,还夹杂着那么一点儿难以言传的痛苦……
过了好一阵,他才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向我们摆了一下手,说:“散操!”他的声音没有平时那样大。喊罢“散操”之后,又把目光定定地放在了那个女人身上。
穿军服的女军人骑着马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我看清了她的脸,顿时记起了什么,不由从坐着的地方站了起来。她也注意到了我,怔了一下,勒住马,从她的眼睛里跳出惊讶和意外。
不过,我们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她放开马缰,向马成义那边靠过去。
发生在我们两个人脸上瞬间的表情变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八
来的那两个女人,一个是团长马成义的三姨太韩江雪,另一个是韩江雪的丫头翠娥。
马成义像被什么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半天没有挪动一步。此时,他的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她么?她来干啥?”
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事先没有一丁点儿她要来的征兆,既没有电话,也没有任何口信。况且,也是最主要的,自从她成为他的“三太太”后,至今整整三年,她们还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称为夫妻的那种事还没有干过一次。三年中的头两年,他们还在一个宅院里住,近一年,她索性搬回了西门里的韩家旧宅,三个月两个月连面都见不上一次。
前些日子到补充团来之前,他去看过她一次,之前,他们差不多快四个月没见过面了。她像待客一样让了座,又让翠娥沏了一杯他爱喝的“三炮台”,就坐在那里不说话了,目光停在窗外的一株鸡冠花上。她还像上学时那样,上身穿件月白衫子,下身穿条黑裙子;头发也是老样子,剪到齐耳根儿,只是烫了烫,而没有绾成髻儿(西北一带,出嫁以后的女人多梳成发髻)。马成义和她隔张桌子,坐在两把椅子上。他有意无意地喝了两口茶,看了看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韩江雪。韩江雪给他的是侧面,额头高高的,脖子长长的,白白净净的脸上忽闪着两对儿黑乎乎的睫毛,眼睛像藏在两片浓荫里的秋水;她端坐在那里,胸脯微微起伏着,把胸前的衣襟顶出两个让人总想往那上面想的鼓包。
马成义觉着屋子里热起来了,身上汗津津的,尽管不停地喝着茶,嗓子还是火烧火燎的。整整三年了,他没有碰过她。现在,他就要走了,此时来兴许是最后的诀别——是的,从马步芳命令他出关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自己有可能再也回不到生他养他的青海了——他似乎第一次发现她出奇地漂亮,比自己在梦中、在痴想她的时候还要漂亮十倍百倍,千百万倍;他觉得自己的血被她烧着了,觉着自己正在她的面前一点儿一点儿化掉。他已经管不住自己了,喘着粗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就在他要绕过椅子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朝厢房大声喊了一声:“翠娥!给三爷续水(马成义在五个兄弟中排行老三)!”话音刚落,翠娥就提着铜壶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显然,她们主仆二人对他早有提防。
马成义怔了一下,眼睛立即冒出一股凶光,他朝翠娥挥了一下手,压低声音说:“你,出去……”
不等他话音落地,韩江雪立即接上说:“翠娥,别走,给三爷看茶!”
翠娥看看马成义,又看看韩江雪,然后走到马成义跟前。就在她要端茶杯的时候,马成义按住了她的手,凶狠地看着她,说:“出去!听见了没有?”
“我……给老爷续茶哩……”翠娥磕磕巴巴地说。
马成义顺手拿起茶杯,“叭”的一声摔到了方砖地上:“出去!你给老子滚出去!”
翠娥“啊”了一声,怯怯地看着韩江雪。
韩江雪说:“你出去吧。”
翠娥走出去以后,马成义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韩江雪,一边脱着自己的衣服,一边慢慢向韩江雪靠近。当他伸出两只胳膊,要去抓韩江雪的时候,她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躲着他,惊恐地问:“你,你想干啥?”
“我想要你哩……”马成义喘着大气说,“你我结婚三年了,我没碰过你一指头……你就……给我一回吧……”
“不……不,你不能……”韩江雪慌乱地招架着,一双手紧紧捂着胸口。马成义步步向她靠近,她已被逼到墙角里了。
“我想你都想死,想死了……”马成义终于抓住了韩江雪,一只手从她的衣襟里伸了进去。
“放开我,放开!”韩江雪使劲扒着他的手,大声喊着。
马成义什么也不说,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把韩江雪拽到里屋,压倒在炕上,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开始解韩江雪的衣服。
就在他气喘吁吁地做完这一切,准备进入的时候,一直挣扎着的韩江雪突然放弃了反抗,紧扯着他的两只手松开了,无力地耷拉在炕沿上,泪水模糊的脸上泛上了一缕惨白的笑。
那笑空洞凄绝,深不可测。
奇怪的是,那笑在马成义身上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作用,他趴在她的身上,不再扭动了,盯住她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一阵,说:“你咋了?”
韩江雪不说话。
“你笑的瘆人,让人害怕。”
两行泪水依然在韩江雪脸上无声地淌着,她的脸侧向窗子,除了源源不断的眼泪,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甚至那眼泪传递给马成义的也不是哀伤。
马成义用手托着她的两腮,把她的脸扶正,像要破解一个谜那样仔细端详着她。她没有躲避他的眼睛,异常平静地对着那簇燃烧的目光,泪水依然不停地淌着。
突然,马成义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三年了,我等你等了整整三年了!我真的那么让你讨厌吗?”
韩江雪依然不说话。
马成义使劲摇着她的肩膀,喊着:“你说话!你咋不说话呀?”
韩江雪又凄然笑了一下,声音空洞地说:“反正……我已经死了,你要啥都拿走,拿走……今天之前,你虽然不在我心上,可在我眼里,你是条汉子。可是今天……”说到这里,她把头又扭向一边,不说话了。
“可是啥?你说,你说!”马成义把她的脸扳过来,逼视着,焦躁地喊着。
韩江雪又让人害怕地笑了一下,说:“今天……你让我恶心!”
“哦!”马成义轻声呼喊了一下,神情一下黯淡下来。他从她身上爬起来,慢慢穿上衣服,把扣子扣好,对韩江雪说:“对不住,今天……吓着你了。”
韩江雪躺在炕上,除了流泪,没有任何反应。
马成义看着窗子,说:“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
韩江雪怔了一下,把头扭过来,看看他,没有说话。
“这回,我要走远路哩。”
韩江雪的眉毛挑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我要出关。”
“出关……”韩江雪小声重复了一遍,眼睛瞪大了,露出惊讶的神色。
“去打日本小鬼子。”
马成义说着,走到韩江雪跟前,从裤兜里掏出一条手绢,扔给她,说了声“好好保重,我走了”,转身朝门外走去。
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又扭过身来,对韩江雪说:“听着,我人虽然走了,你还是马家的婆姨。听说日本人是喝狼奶吃人肉长大的,跟这群不通人性的畜牲干仗,凶多吉少。要是一两年没有我的音信,你就另走吧。相处三年,你该知道,在人世上走,我最看重的是面子。现在,你先把我这个面子撑着。活着,我啥都不怕,就怕丢面子。死了就啥也不怕了。今天,你一句话把啥都说透了。我知道,这几年,苦累你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今天,韩江雪却自己跑来了!还是一身戎装!
在马成义被不期而至的韩江雪弄懵了的时候,我们这些人被带队的官佐带回了各自的地窝子,操场(姑且把我们经常被训话的这块山前大缓坡叫作操场吧)上只剩下了马成义和另外两个马家军军官,一下子显得冷清了许多。马成义就那样痴痴地站着。
在离马成义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副团长马辉和那几个营长就翻身下了马。韩江雪没有立即下马,她只是原地勒住马,跟副团长马辉说了句什么,马辉就带着几个营长走了过去。马辉走到马成义跟前,向他敬个礼,简单报告了几句,压低声音说:“三太太来了。”
“我看见了。”说着,他向马辉他们几个营团长摆了一下手,营团长们就拉着马走了。这边翠娥跟韩江雪说了句“三太太,我跟他们看看房子去”,不等韩江雪回话,也走了。
此时,空荡荡的操场上就剩下马成义和他的三姨太了。
他们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隔着十几步远,面对面站着,谁都不往前走一步。
这样相持了足有十来分钟。最终,还是韩江雪跳下马,她用手拍了拍衣服,然后拉着马缰绳,走到了马成义跟前。
“我来了。”韩江雪这样说了他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哦……你来了。”马成义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队伍什么时候出发?”她看着周围的大山,问。
“你来干啥?”
“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啥时候回去?”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一下,问。
“我不回去了。”
“为啥?”
“我跟你们一起出关。”
“啥?你要出关?”
“是的,我要出关!”
马成义这才如梦初醒,把全身武装的韩江雪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
“胡闹!谁……让你来的?”
“马司令!”
“马司令?”
“这是命令。”韩江雪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纸命令递给马成义。
马成义匆匆看了一眼,命令上写着:
兹命韩江雪为马成义团上尉机要副官。此韩虽为弱女,却心系国土安危与民族存亡,几番请缨上阵,慷慨激昂。大义可嘉,忠勇可奖。在我骑兵师出征之际,特准其请,颁此命令。
马步芳
马成义看完命令,又看看韩江雪,什么也没有说。
又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苦涩地笑了一下,说:“你咋忽然想打仗了?”
韩江雪牵着马,没有说话。
对于韩江雪的到来,马成义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先是惊愕,接着便兴奋起来。三年的名义夫妻,两人虽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他品尝到的是难言的苦涩和羞辱,在这个心高气傲的女人面前,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委顿得不像个男人。如今,她却一身戎装,千里迢迢跑了来。但凡是人,谁没有个一念之差。三年苦等苦捱,盼来她个回心转意,值得!想到这里,一扫连日来的阴闷和烦躁,马成义的天空变得明亮起来。他兴致勃勃地打马绕着花石峡转了两个大圈子,然后蹿上终年积雪的野牛台,亲手打了两只雪鸡一头盘羊,命卫兵们用马驮回来,让伙夫趁鲜煨汤烧肉,为韩江雪接风洗尘。
吃饭时,马成义夹肉劝菜,找着话题说这说那。韩江雪比在青海的时候显得高兴,也有些应对的话语。但马成义总能觉出她客气多于热情,原先的距离并没有拉近,一张小炕桌,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座山一条河。而在马成义眼里,穿着军服的三姨太比在西宁家中更烧人燎人,那种拒人千里的高傲奇怪地吸引着你想要靠近她。他觉着自己腔子里的血正在被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点燃,浑身上下开始燥热起来。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半天,忍不住说出一句:“江雪,你穿着军服的样子好看得很!”
韩江雪笑了笑,轻声说:“当兵么,就得穿这身衣服。”
马成义看着她,脸慢慢涨成了紫红。他嘴唇翕动了半天,说了声“我想死你了!”就隔着桌子,伸出手去,要抓韩江雪的胳膊。韩江雪赶忙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放到马成义的碟子里,说了声“快趁热吃!”巧妙地躲开了他。
马成义“嘿嘿”一笑,抽回了手,话中带话地说:“今天一看见你这个模样,就让我想起了黄天荡擂鼓助战的梁红玉。”他本来想自比韩世忠,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韩江雪的脸红了一下,说:“不敢比前辈英雄,我只是暂编骑兵第一师马成义团的一名机要副官。”
“哦……”马成义被噎得张大了嘴,一种似笑类哭的尴尬僵硬在他的脸上。
马成义当然不会想到,韩江雪的出关,并不是奔他而来。
马成义当时在西宁对韩江雪说他要出关抗日的时候,除了短暂的惊奇,几乎没有在心如死水的韩江雪的心头激起任何涟漪。直到西宁城万民空巷,举行骑兵师出征抗日誓师大会时,她的心才又被激活了。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韩江雪仿佛又回到了在北平读书时参加抗日救亡运动的那些日子;想起了投笔从戎,到察哈尔参加冯玉祥抗日同盟军的情景;想到了塞上短暂军旅生活的日日夜夜。韩江雪心头被不幸婚姻扑灭已久的那团烈火又燃烧起来。
从会场回到家里,韩江雪对丫头翠娥说:“翠娥,我要出关去打日本。”
翠娥看着她,张大了嘴,惊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别那样看我,我说的是真的。”
“……打仗,女人也能行?”翠娥小心翼翼地问。
韩江雪笑笑说:“咋不能,我回青海以前就当过兵。”
翠娥想想,说:“听说吃狼奶的日本人恶得很,尤其是对女人……”
“那咱更得像赶狼一样把他们赶跑!”
“战场上枪子儿不长眼,三太太万一……”
“那也比现在这样强。”韩江雪打断她,向门外的院墙看了一眼,回头看着翠娥说,“你说,像我现在这样,也算活着吗?”
翠娥瞪着眼睛想了半天,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跟你一起去,给你当传令兵。”韩江雪一把将翠娥搂在了怀里,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第二天,韩江雪就去找马步芳。起先马步芳不准,说团体的队伍里从来就没有女人当兵的。韩江雪连磨三天,最后,拿出了在冯玉祥抗日同盟军里当机要员的任命书,马步芳这才捋着胡子把韩江雪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说了声“本司令就破个例吧”,随手就写了那张任命状……
马成义将韩江雪比作梁红玉的时候,他哪里知道,自己的三姨太在慷慨奔赴国难的同时,寻求的是心灵甚至是肉体的解脱。这与他的理解简直是南辕北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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